猫名考

世人每得新猫,辄苦思其名,以为猫之呼召,必求其雅驯,此诚人之常情。然究其根本,猫名之择,实乃人与物象间一场无声的角力,是命名者将自身之文化想象投射于那团毛茸茸的、本无意义的生命体之上。猫何尝在意?它自逡巡于光影之间,以脊背摩挲桌脚,其存在本身已是诗,何劳人以破碎文辞为之强作注脚?
古之猫名多朴拙。《礼记》所载“迎猫”,为其食田鼠也,直白如泥土;百姓呼“狸奴”、“雪里拖枪”,亦不过状其形貌,取其吉利。其时人猫之间,尚有距离,猫犹半是灵物半是役畜,名号便也沾着烟火尘气。而今人则不然,必得从楚辞汉赋、宋词元曲中苦苦搜刮一二冷僻字眼,缀玉联珠,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主人家学之渊博、情致之高雅。于是“衔蝉”来了,“踏雪”至矣,“霄练”、“墨玉”逡巡于厅堂——这哪里是为猫取名?分明是文人案头一场精疲力竭的自我表演。
我尝见一白猫,通身如雪,唯额间数点黑斑。其主乃一自命风雅之编辑,翻遍《昭明文选》,终定名曰“蘅芷”,取杜衡芳芷之意。每唤此名,猫自酣睡不理,或冷眼一瞥,依旧舔其毛爪。忽一日,邻家小儿隔窗见之,大呼:“快看!芝麻汤圆脸上沾了豆沙!”猫竟应声竖尾,趋窗台与之相戏。我顿悟:那“蘅芷”二字千斤之重,压得猫儿喘不过气,倒是“豆沙面”三字俗得亲切,俗得活色生香,俗得与猫那点狡黠贪馋的本性天然契合。名与实之相悖,未有甚于此者。
更深一层看,人对诗意猫名的执迷,暴露的实是一种文化上的不自信与占有欲。仿佛将那自在之物纳入自家书斋的美学体系,以其毛皮为宣纸,以其肉身为印章,便可确证自己并非俗物。猫于是沦为活动的装饰、沉默的听众、不会反驳的赞美者。我们何其惶恐于意义的空无?竟需借一只牲畜的称谓来填补自身精神的洼地。那被称作“云母”、“千岁”的猫,何曾知晓名字背后叠印着多少代人的山水乡愁与长生妄念?它只管在春日围剿一只蛾子,其专注虔诚,远胜于焚香诵经的沙弥。
真正的诗意何曾蜷缩在故纸堆里?它流动在猫科动物伸缩的爪尖、竖立的尾尖、以及黑暗中骤然放大的瞳孔里。乡下外婆家的猫没有名字,家人只“ *** ”唤之,然其蹲踞灶头时的气度,俨然宰相;跃上墙头时的轻捷,不逊飞鸟。无名无损其美,反倒保全了其为猫的全部尊严与神秘。它不是任何典故的附庸,它就是它自己——一团温暖、自私、柔软而独立的生命。
或许最诗意的名字,正在于放弃命名的傲慢。当我们停止将猫嵌入人类文化的标本册,开始学习注视它、倾听它,真正的诗意才会从那神秘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声来。届时我们将明白:更好的名字原是无声的共处,是光线下各自安好的静默。
毕竟那被称作“虎”的狸奴并不会真的噬人,
而被唤作“梅影”的猫亦不解吟诗。
名者,
实之宾也,
吾羞为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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