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碎邪生

世传辟邪玉者,乃人间至宝,佩之则百毒不侵,万鬼莫近。然吾乡老儒尝言:“玉之为物,温润以德,不辟邪,乃邪自辟于人耳。”初闻不解其意,后历一事,方知玉之能碎,邪之难防,竟在人心方寸间暗长。
家有一古玉,色如截肪,中有血沁蜿蜒若游丝。据云乃前朝某忠烈之臣引刃自决时,热血喷溅所化。此物流转百年,终落寒族祠堂深处,裹以五色丝绦,藏于紫檀函中。每逢清明中元,族长必焚香沐浴后方敢请出,阖族男丁伏地叩首如仪——非敬玉石,实敬那一缕未曾消散的刚烈魂灵。
然自我幼时,便觉此玉诡异。月光穿过窗棂照及其上时,那血丝竟似活物般微微搏动。值夜者往往推说听见叹息声自匣中逸出,又或是廊下传来锁链拖曳之响。众人愈惧,则奉之愈恭。我曾大着胆子问祖父:“既是正气所钟,何以反生恐怖?”祖父浑浊老眼陡然射出精光:“痴儿!正气到头便是执,执念一生,金石为开,忠魂亦可化修罗。”语毕即噤声,似已泄露天机。
年岁既长,我负笈远游。偶识一道貌岸然之收藏家,言谈间提及家传古玉。彼时双眼灼灼如贼星:“此非寻常之物!若肯割爱……”我婉拒之。不数日,乡中电报至:祠堂失窃,唯失古玉。阖族哗然之际却不敢声张——祖训有云:玉失则大凶至。
匆匆归乡,但见族中长辈面如土色。盗案蹊跷:重重门锁完好,唯檀木匣上留有一抹焦黑手印,异香三日不散。更奇的是村中接连发生怪事:张家新娶媳妇突然癫狂,终日以头抢地;李家鱼塘一夜浮尸翻白;就连祠堂前百年槐树也无故枯死半边。
正当人心惶惶之际,那收藏家竟飘然而至。此人锦衣华服依旧,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青黑之气。“宝物流落终非幸事,”他抚掌而笑,“吾愿助诸位寻回。”族长病急乱投医,竟许其插手。
真相很快水落石出——正是此人以迷香惑守夜人盗玉。然未等族中壮丁拿人,他已狂笑着自怀中掏出那玉。此时观之:原先温润白玉已转为赤红,内中血丝膨胀欲裂!
“尔等愚夫!岂知此物真正妙用?”收藏家双目尽赤,“佩之非为辟邪,实为召请古之英魂凭依己身!得其忠烈之气加持……”
话音未落,古玉突然迸出裂响。一道黑气自裂缝中冲天而起——那并非想象中的浩然正气,而是粘稠如墨的怨毒煞气!原来所谓忠臣热血沁玉之说纯属讹传。实乃明代某酷吏所有,无数冤魂熔铸其中。历代族人畏惧其凶煞之力,才编造正气传说自我安慰!
收藏家发出一声非人惨叫。黑气缠绕其身竟幻化出铁索镣铐虚影——正是历代枉死者的诅咒具象。他仆地翻滚间嘶吼:“不可能!古籍明明记载……”
祖父在人群中长叹:“痴人!你读的所谓古籍,恐怕正是当年惧怕此物邪气者故意篡改流传的伪本。真言易失,谎言长生啊。”
此刻我方悟老儒之言:温润以德者非玉本身,而是人赋予它的想象。当人心生出贪念、恐惧、偏执时,纵是顽石亦会被滋养出邪异。真正的邪祟从不栖于玉石之中——它一直蛰伏在我们对“辟邪”的执念里。
最终古玉在众目睽睽下碎裂成齑粉。黑气散去时那收藏家已昏厥在地,面上烙印着永难消退的血色纹路。
后来乡人重建祠堂时特意立下无字碑。我问何故,新任族长苦笑:“文字最不可信。今日真理或是明日祸根,不如空白。”
我摩挲着无字碑光洁表面忽然心惊——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“辟邪玉”?我们终究需要某种象征来安放无处寄托的恐惧。
而那块真正碎去的玉,它的邪性与灵力或许从未存在过。它不过冷眼旁观了几百年间人类如何被自己创造的幻象反复折磨。
玉本无正邪,人心自戚戚。